【作者:许首秋博士/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讲师】
有幸受《音乐生活》期刊编辑部的邀请,在青年作曲家、上海音乐学院李博副教授的引荐下,笔者2025年6月19日赴苏州民族管弦乐团对一级指挥、全国政协委员、第76和77届国际青年音乐联盟执委、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常务理事、国家“四个一批”人才、湖北省人民政府“楚天学者计划”特聘教授、武汉音乐学院特聘教授彭家鹏先生进行了专访。
在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办公室里,这位华发蓬松、颇有小泽征尔之风的著名指挥家以无比亲切温和的语态,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分享其在职业生涯中的宝贵回忆与对指挥这个伟大职业的深刻认知……
1985年彭家鹏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本科,1987年转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学习。1990年通过保研直升硕士研究生,并于1992年获中央音乐学院硕士学位。1996年他以亚洲唯一青年指挥家的身份参加了在荷兰举办的第35届国际康德拉申指挥大师班,翌年入选乌克兰基辅国际指挥大师班,皆以最优成绩毕业。
多年求学期间,他先后受到夏飞云、徐新、郑小瑛、爱德华·杜宁斯、彼得·艾特沃思、古斯塔夫·梅耶尔、曼迪·罗丹等国内外著名指挥家、音乐教育家的悉心指导,在指挥技术和审美观念上获得了双重升华。
在他看来,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的指挥教学非常重视技术。国内老师会要求学生精准掌握作品每个声部的“起拍”位置,并且要求指挥能够清晰地给予乐手提示。此外还有节拍、速度、力度方面的控制等等,都要求细腻到位。这种训练模式帮助指挥家们打下了非常扎实的基础,以至外国导师们普遍觉得亚洲的指挥、演奏乃至其他专业研究者都具有非常扎实的基本功底。而有所不同的是,西方指挥家们多以音乐文化背景叙事下的音乐性表达为核心目标,特别强调在这种审美旨趣下指挥对音色的控制。
由此他回忆道:“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让我们反复练习勃拉姆斯《c小调第一交响曲》(Op.68)的执棒,以便让乐曲一开始,定音鼓及低音提琴声部在6/8拍中的连续行进沉稳而准确。同时,他们十分注重谱面细节处的力度控制,告诉我们在某些位置乐队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方式。由此,足见我国老一辈指挥家们对乐谱解读与复述的严谨细致。
《雷电波尔卡》
留学期间,老师们则开始和我们讲解勃拉姆斯、贝多芬等人交响曲作品的创作历史背景、情感内涵与立意旨趣,并以此出发教授我们如何控制弦乐组的弓法和管乐组的呼吸。像指挥家曼迪·罗丹,他是拉中提琴出身,就对乐队弦乐的弓法处理特别讲究。他要求我们在每次排练作品之前,必须先为乐队设定弓法及乐句呼吸位置,其设计不必拘泥于谱面的指示表象。就像对贝多芬《bB大调第四交响曲》(Op.60)第二乐章‘柔板’(Adagio)开头处第二小提琴声部‘长—短’节奏的处理,罗丹认为其强弱设计就不能仅仅根据谱面判断,以避免形成“进行曲”的错误理解。相反,他教导我们应考虑到当时贝多芬与特蕾丝小姐的恋情关系,结合“特蕾丝”原文重音后置的发音规则予以阐释,并以轻柔的反复‘默念’表现眷恋与思念之情。”
老师们基于“艺术”表达的精益求精以及对“技术”处理的苛刻追求让彭家鹏受益匪浅、受用至今。也让其充分意识到真正优秀的指挥必须达成“形式与内容”“技术与艺术”的高度融合。而对于“艺术”的追寻旅程也让彭家鹏对“指挥”这个专业有了新的认识。一方面,它不是一个“年轻”的艺术。相比于许多演奏家很早就可以举办独奏音乐会、充分展露个人技术才华来说,指挥这个职业需要更多超越技艺以外的生命经验沉淀,这就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积累和学习,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另一方面,它也不是一个通过不懈努力就可以完全胜任的职位。因为在超越“技术”、奔向“艺术”的过程中,有很多东西不是老师教出来的,也不是自己学(模仿)来的,而是有赖于天赋和顿悟。很多人虽然非常努力刻苦,还是会因为缺少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特质”而止步于此。
尽管作为学生的彭家鹏拥有一条非常顺畅的求学之路,但他的职业生涯开端却不太顺利。1997年,当他从乌克兰回国时,其所在的中国广播交响乐团却面临着改组的变革,彭家鹏可能面临无团可指的窘境。
这给他带来了非常沉重的打击。在访谈中,他甚至用“天崩地裂”一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他说道:“毕竟当时我在回国之前刚刚婉拒了乌克兰国家交响乐团和乌克兰广播交响乐团抛来的橄榄枝,这就相当于直接放弃了进驻欧洲乐团的宝贵机会。这个时期,难过、失望甚至后悔的情绪以及对未来职业生涯的迷茫始终围绕着我。”
就在此时,广播艺术团的领导推荐彭家鹏去指挥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完成赴中国香港和泰国的几场演出。出于对民族音乐作品以及民族乐团指挥模式的好奇,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提议。然而,彭家鹏一去就发现,指挥中国民族音乐作品绝非一件易事。例如在《乱云飞》(京剧《杜鹃山》选段)中,二十件高胡和二十件二胡以及许多打击乐器“自由”演奏,让指挥家顿时手足无措——因为其处理方式与他之前所学习的西方交响乐完全不同。
对此,彭家鹏倒是毫不气馁,甚至还带有一点“不服气”。他不断反问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连西洋音乐都能良好掌控,难道在面对自己国家的音乐时却指挥不好吗?”于是,他暗下决心,拼命自学。通过研究大量民族民间音乐,细致研究彭修文、刘文金、秦鹏章等先生的作品表现技法与意蕴,结合指挥西方交响乐团的既有心得,探索出了一条自己的路。随着与民族乐团的不断磨合,他也逐渐获得了乐手们和音乐界的充分认可,有了更多的指挥机会。1998年,他正式担任中国广播民族乐团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并仅在两年后便率团于维也纳成功举办了音乐会。
这些经历和挑战让彭家鹏很早就清楚地体会到指挥这个职业并非只有旁人所看到的,穿着演出服在台上接受观众们热烈掌声的风光和潇洒。它的背后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承受无数艰难困苦与寂寞。
千禧年后,彭家鹏已经作为指挥界的冉冉之星,照耀着国际乐坛。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在2000到2012年间,仅在奥地利维也纳一市,他就先后携手中国广播民族乐团、中国东方交响乐团、奥地利国家民族歌剧院交响乐团、奥地利国家音乐家交响乐团、奥地利萨尔茨堡莫扎特交响乐团、奥地利格拉兹交响乐团、捷克国家交响乐团、吉林省交响乐团、中国红樱束女子打击乐团、中国成都东方茉莉女子国乐团、奥地利雷哈尔交响乐团参演了中国民族音乐会、维也纳中国新春音乐会、庆祝中奥建交四十周年音乐会等重大汇演,成为维也纳指挥台上的中国常客。在奥地利之外,他的指挥足迹还遍布世界各地,包括德国、瑞士、捷克、俄罗斯、美国、日本、朝鲜等。
与此同时,彭家鹏在国内的乐团指导与演出活动同样丰富。其先后担任了中国东方交响乐团;澳门中乐团;中国歌剧院舞剧院交响乐团、歌剧乐团、民族乐团;吉林省交响乐团等团体的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在他的带领下,这些乐团的专业水平不断提升,乐团在国内外的影响力不断扩大。
十多年间,彭家鹏在中国音乐文化传承与传播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不仅向世界展示了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民族民间音乐形态,还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中国乐人在民族交响乐创作方面的探索创新引介给西方乐坛。更加宝贵的是,在与西方乐人的交流沟通中,充满民族文化自信的他始终坚定不移并因地制宜地站在宣扬中国审美品位与中华文明精神的第一线。
这里,指挥家向笔者分享了一则故事。
2000年,当彭家鹏第一次携手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龙年春节中国民族音乐会”之前,其曾与这台音乐会的主持人马塞尔·普拉维先生有过一次关于曲目择取的激烈“交锋”。
他提到:“尽管普拉维先生在1998年就已经开始主持‘中国春节民族音乐会’了,但这位老先生还是对中国民族音乐有些误解,总觉得中国民乐都是一些吹拉弹唱的‘小组合’‘小节目’。相比于西方交响乐团而言,中国的民乐应该是‘零散’‘个性’的。所以他就要求我不要演奏民族交响乐,因为他一直认为交响乐是西方的,中国没有交响乐。同时他还建议让我弄些欧洲没有的花花绿绿的服饰、请一些会曲艺杂耍动作的演员过来演出以满足欧洲观众的猎奇心理。”
自然,这种想法和彭家鹏的理念截然不同。在他看来,中国当然有非常优秀的民族交响乐作品,而且这些作品都是中国广播民族乐团曲目库中的“王牌”。这场音乐会就是要把这些优秀的作品与深远的文化传递给欧洲听众。于是,彭家鹏就试图跟普拉维解释,但他仍然固执己见。他还说如果不按照其要求调整,他就拒绝主持这场音乐会。而彭家鹏这边也非常坚持自己的诉求,宁愿不要主持也不愿退步。于是这次合作几乎谈到一拍两散的境地。
彭家鹏继续说道:“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我俩竟然在喝咖啡时不自觉的哼唱中再次寻得同频。在这种共通的音乐语言里,普拉维终于放下了他的执拗与偏见。我就顺势和他介绍起了中国民族交响乐的发展历程,并说服他在听完我们的排练后再行决定是否出任主持。第二天我们在排刘文金、赵咏山创编的民族管弦乐《十面埋伏》时普拉维来听了,大受震撼。老先生甚至激动地摔倒在了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还去医院缝了针。可他顾不上疼痛,再三和主办方确认晚上的音乐会一定来主持,同时为之前对中国音乐的认识局限而感到抱歉。后来两个多小时的音乐会上,这位老人兴高采烈地为我们前后奔波,让我们都觉得他为人非常坦诚、非常了不起。”
回想起这场两个文明、两段年龄之间的审美碰撞,彭家鹏至今仍会为当时在欧洲乐坛权威面前的冒险举动而心有余悸。可他并没有丝毫后悔,因为他觉得必须这样做。他说:“这既是基于我对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的自信,也是基于一种责任——当外国人误解我们的民族文化时,我必须站出来予以澄清。”
随着与西方乐人交流的深入,彭家鹏发现越来越多的外国乐手开始关注当代中国民族音乐创作,对中国民族乐器特殊音色调配颇为赞赏。他在访谈中提到,这些外国乐手在聆听《春江花月夜》《月儿高》等传统作品时,将琵琶拨弦三两声的轻巧音色比为天籁,乃至一度让他们联想起贝多芬的《“月光”钢琴奏鸣曲》(Op.27之2)。而在面对如郭文景的《御风万里:为管弦乐队与军乐队而作》(Op.27)、唐建平的交响组曲《精卫填海》等中国当代作品时,他们亦沉浸其中。相比于那些过于注重新颖音响效果而缺失感人特质的先锋派实验性音乐作品,他们更喜欢中国音乐中那富有律动变化的节拍节奏和那引人陶醉的旋律递进。
对此,作为指挥的彭家鹏敏锐地意识到,要让西方乐手们在面对中国作品时超越“好听”的表象,进而浸入作品并准确把握内涵意蕴,还需要指挥家的巧妙引导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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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退尔》序曲
长期的西方交响乐团指挥实践让彭家鹏熟知,西方乐手在演奏如莫扎特的歌剧《魔笛》(K.620)序曲,斯美塔纳《沃尔塔瓦河》(选自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等“本土”作品时,里面处处遵循严格的技艺传承。某个音符用哪个指法、用哪根弦,都是由老师传给学生,再由学生传给下一代学生,百年不变。其目的就是通过这种技术维持作品原来的意味与旨趣。这就让许多优秀的乐团在演奏时会不自觉地遵循某些程式,可是这些程式往往又不能直接用于中国作品的演绎。




